詩是應該這樣學的
何振岱為詩,嚴肅,工整,一絲不茍,這態度貫穿了他的一生。看他不同時期的詩詞,雖然感覺上有所不同,但是在表達方法上,文字的洗煉,結構的穩重,格律的嚴謹是一致的。比如他晚年時的詩,雖然態度輕松自在,但在格律章法上,從沒有放任自己,始終有一種鄭重其事之感。老先生為詩一生,對詩多有他自己的見解,我們今天就從這篇《「不學博依不能安詩」論》,來看看他對詩的理解和認識。
「不學博依不能安詩」論
盡夫言之而成文,歌之而成聲者,必非強不素習而使然也。強不素習而使然,吾知支絀之狀必有受之辭命者矣。何者?詩之為體,六義兼備。三百篇所傳,比興居多。其徑言之而不達者,則為委曲以達之,委曲之至,而眾理賅矣。又有委曲之不能明者,則多方設喻以明之,設喻之廣,而一理又貫矣,此必其善狀人情、巧窮物理者也。今第以風詩言之:或言天文,或數輿地,或鏤括禽魚草木,皆曲盡情狀,雖雲婦人所詠,裏俗之謠,然非素習之精,措詞必不如是周美。而雅頌之出於文人學士手者無論已。《學記》所言:「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安者,言其素習然也。學者廣求譬喻而使安者也。不學,則空言無征,盡言寡意;其能安六義之旨而成文成聲乎?後之學詩者動以議論參之,既非博依之旨而又嫌於徑直無余。鳴呼!澀體興,古音廢,樂府曠,正始乖,竟陵、公安之派滿天下,況三百篇乎哉?
這篇文章的大體意思是:寫詩唱吟,都是要經過很好學習的,否則,辭令便會支左屈右,窮於應對。為什麽?因為詩之所以為詩,是要六義兼備的。在詩三百中,比興居多。《詩經》裏的詩,用直白不能達到六義兼備的,就會加婉轉來達到。婉轉做到位,各種理法也就具備了。如果婉轉有欠缺時,會設喻來使其出彩。設喻在詩裏的廣泛運用,統領於一個基本概念,那就是必須對人情世故和景物事理做到精巧到位的描繪和形容。比如按照國風來說:言天文,寫地理,雕琢描繪草木蟲魚,都是婉轉而詳盡的言情狀物。雖說國風都是民俚俗謠,出自百姓之口,但如果沒有平素所習之精,其措辭必達不到如此精美。而雅頌詩出自文人學士之手,就更不用說了。《學記》裏說:「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安」,說的是就要多多習詩,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安」。學譬喻使詩安。不學,寫出的詩必會言空而意寡。那如何能按照六義的要求寫得文美律動呢?後世有許多學詩者常以議文論證方式入詩,既沒有「博依」之旨詣又直白無余。唉!於今日澀體興,古音廢,竟陵、公安之派滿天下,樂府荒,正始乖,何況三百篇呢?
短短三百余字的小文,包含的信息量很大,表面上看似詩三百的比興之論,實際上是詩的勸學之篇,背後是詩學流失的哀嘆與傷感。
「不學博依不能安詩」是《禮記•學記》裏的一句話:「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意思是,不學習調弄琴弦,就彈不好琴; 不學會各種比喻, 就寫不好詩。不學識別各類官服,就無法懂得禮數禮節。
我們都知道,《學記》是關於教育的一篇古老論文,闡述內容是「教」和「學」。關於詩教,古人有很多論述,比如孔子的「不學詩,無以言」。而該篇單引「不學博依不能安詩」這一句,為的就是取意於《學記》的教和學。從學,到學什麽,再到不學之澀的慨嘆。從詩的源頭說起,也是對詩之過去的懷念和未來的憂慮。這是老人家寫此文背後的目的。
何振岱詩稿
何為「博依」?博依就是「廣泛的比喻」。這一句概括著《學記》中對詩之美學的理解,強調了譬喻對於詩的重要性。何振岱由此出發,以詩三百為據來論詩之學。
「盡夫言之而成文,歌之而成聲者,必非強不素習而使然也」。我們說你要想把詩句寫好,唱出來也動聽,不刻苦學習是做不到的。否則「吾知支絀之狀必有受之辭命者矣」,不學習必然會拙言寡意,窮於辭令。
那為什麽不學就寫不好詩呢?這是因為詩是要「六義兼備」的。這裏所說的「六義」,是古人對《詩經》的分類和方法的六種總結,後延伸到對中國詩歌的總體概述,即:風,雅,頌和賦,比,興。通常來說,風雅頌是詩的分類,賦比興是詩的表現方法。但這六種內容和方法並不孤立存在,他們相互成就,相互作用,相互交融,所以稱為「六義」。所謂的「用彼三事,成此三事」也。「六義兼備」說的也是「六義」之義。詩三百裏,六義兼備,比興居多,這就引出了比興的重要性。也就是為何要學「博依」。
什麽是比興?比興,就是比喻和興起。「比」,是用彼物比此物。比如「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鳳凰於飛,翙翙其羽」等,都是典型的比喻。「興」,是先言他物以引出所詠之物。無論是「比」還是「興」,前「物」常為實物,而後所比興的物則為「無形物」。以「興」來說,最簡單的理解是,「興」是以景物為興起之物引出所想要表達的情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詩經首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比和興是中國詩學最重要也最獨特的表現方法,其妙處在於以委婉的韻致渲染氣氛,這是詩之美的來源。如此文中所說,詩三百中,如「徑言」---直白---不能達美,就會設喻來狀物寫情。設喻能讓詩含蓄和委婉,這是詩之「有味」的「味」之所在。詩之所以為詩,正是這個「味道」不同。喻讓詩有了迂回,舒展,騰挪的空間,有了氣氛的渲染,有聯翩無盡的想象,也便隨之有了意境的產生和出現。言近旨遠、含蘊無盡。那麽富於感染力的美感也隨之而出了。這就是為什麽比興在中國詩歌語言藝術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也是中國古典詩歌語言藝術的關鍵所在。在此文中其表述為「其徑言之而不達者,則為委曲以達之,委曲之至,而眾理賅矣。又有委曲之不能明者,則多方設喻以明之,設喻之廣,而一理又貫矣,此必其善狀人情、巧窮物理者也」。
詩是應該這樣學的。「六義」是詩學要義。不「素習」則詩必「澀」。「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實際上,種種闡述的背後,老人並不是在教你怎樣習詩,而是在闡述這個道理:詩,是應該這樣學的。
老人家的這段小文讓我對他的認識加深了一步。對他的詩,也對他的人都有了和以往不同的理解。以往在對他詩詞的解讀當中,我對他詩詞的感覺是「徑言」多於「設喻」,我認為他淵博學識和深厚的文字功力在詩詞中的運用多過於詩詞本身的美學要求,所以我看他的詩,多有學者之詩而少於詩者之詩。現在我發現,我應該重新回過頭來審視他的詩詞,仔細尋找一下詩中的「委曲」和「設喻」,重新品味之。他所說的「或言天文,或數輿地,或鏤括禽魚草木,皆曲盡情狀」中,盡顯著他對詩的感受,這種感受是非有感悟而不能得的。一篇短短的小文,讓我看到了老人家身上那種詩性所在。「澀體興,古音廢,樂府曠,正始乖,竟陵、公安之派滿天下,況三百篇乎哉?「這痛心疾首的哀嘆也證明了他的這種詩性。是真詩人方為之。
這篇文寫時,新詩早已經興起,這就是老人家說的「澀體」。澀體興,古音廢。這裏他感嘆的不僅僅是詩三百的詩篇,更是其文中所表達的詩三百中詩之美學的遺失。
我們今天為詩的哀嘆,其實在近百年前老人家早已經在哀嘆了。只是悲則悲矣,這種悲嘆換不回詩的回歸。時代發展到今天,詩早已經不僅僅能以「澀」來稱之了,在澀的同時,各種氣味,各種感官,各種睡體都已經層出不窮橫行天下,並引發了巨大的狂歡。老人家若活在今天,不知道又會作如何感嘆!
文|申美英 编辑|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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